原標題：李治中 與癌癥謠言“死磕”

　　李治中 筆名菠蘿，美國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博士，“80后”知名癌癥科普作者，文筆風趣幽默，影響上千萬人。

2019年4月10日，李治中參加天津向日葵兒童公益科普講座。受訪者供圖

　　每分鐘，中國有超過8個人被診斷出癌癥，

　　5個人因為癌癥而離去。

　　李治中在演講中給出這樣一組數據。

　　“但癌癥發生的最大風險因素

　　不是空氣污染、轉基因食品，

　　而是壽命。”

　　李治中說，以前的皇帝不得癌癥，不是御醫好，是死得早。

　　李治中36歲，是美國杜克大學的癌癥生物學博士。

　　2013年起，

　　他利用業余時間寫作與癌癥相關的科普文，

　　還給自己起了筆名叫“菠蘿”。

　　受邀在國內演講平臺“一席”上開講時，

　　李治中以《我們是在兼職辟謠，別人是在全職傳播偽科學》為題講了40分鐘，

　　視頻播放次數達到7000多萬。

　　科普網紅

　　“運動能防癌嗎？”3月20日，在上海一所高中的講座現場，一名中學生問。

　　李治中穿了一件黃色夾克，扶了扶黑框眼鏡，低著頭在臺上來回走了幾步，眼角一彎，“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在臺上走來走去嗎？我每天都要走一萬步。”話音剛落，禮堂里的幾百人發出一陣爆笑。

　　運動真的能防癌。他專門寫過一篇近2000字的小文：運動防癌是美國癌癥中心的研究成果、哪些運動能防癌、為什么能防癌、哪些運動會增加癌癥發病率，他說得一清二楚。文章結尾，他還即興做了一首調皮的小詩：我相信，紅薯可以防癌，如果你是，每次都需要走很遠的路，去買紅薯的小孩。

　　這是典型的李治中風格：準確清晰，輕松幽默。

　　做癌癥科普的6年，李治中和朋友運營著兩個微信公號，聚集了80多名生物學和癌癥領域的作者，發表了近千篇文章，訂閱用戶累計達到60多萬。這些文章讓普通人見識了什么是癌癥，在癌癥侵襲自己或親友的健康時不至于慌張無措。

　　他還出了4本與癌癥相關的科普書，兩本是泛科普，兩本是針對乳腺癌、肺癌的專著。在書里，他以科普小男孩的漫畫形象出現，頭上頂個菠蘿，臉上戴著眼鏡。有時會出現的情況是，患者得了肺癌，醫生會建議“先去看看李治中的書”。

　　為了讓更多人聽到科學的聲音，最近李治中找了全國最流行的20個癌癥謠言，分別錄制了20期短視頻進行辟謠，每期1分鐘左右，正要上線。為了拍視頻，李治中特意找來一個公益團隊幫他拍攝、剪輯。坐在錄影棚里的一刻，“真有一種網紅的感覺”。

　　高學歷的人也不懂癌癥

　　李治中的科普網紅之路，始于一個偶然的起點。

　　2001年，從小到大基本都是班級第一的李治中以四川省資陽地區高考狀元的身份考入清華大學，讀了當時的熱門專業生物科學。

　　大四上學期時，他還在順風順水地為出國讀干細胞生物學做準備，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父親從縣城打來的電話，“你媽媽生病了。”父親并未說明母親的具體情況，甚至告訴他暫時不用回家。后來他才知道，母親得的是乳腺癌，一側乳房已被切除。

　　作為一名生物學專業的大學生，他看不懂母親的診斷報告，上面都是奇奇怪怪的數字和專業術語。醫生告訴他，“給你們用的是最貴最好的進口藥”，沒有更多的解釋或進一步的治療信息。

　　李治中的疑問太多了：化療后，母親還能挺多久？病癥會不會復發？有沒有別的治療手段？從醫院回家后飲食該注意什么？他不滿足于從醫生那里得來的信息，想要查到所有資料。

　　在網上翻了整整一晚，順著搜索引擎看了十幾頁，依然找不到靠譜的治療信息，李治中非常生氣。他開始考慮轉讀癌癥生物學，那樣就能了解癌癥，或許還能找到更好的治療方法。

　　他申請了美國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專業，用3年多時間拿到博士學位，并進入全球知名藥企工作，負責做實驗篩選藥物靶點等工作。

　　工作之外，李治中常和不同行業的朋友吃飯聚會。一次在美國的圣地亞哥，一群清華校友聚餐時，有人隨口問他化療和放療的區別。在李治中看來，這是一個基礎性的問題。他簡單解釋后，對方的問題卻越來越多，從癌癥的不同治療手段到靶向藥物研發進展，不知不覺中，普及癌癥知識成了那次聚餐的主題。

　　“那時候我就發現，原來很多高學歷的人也不懂癌癥啊，隔行如隔山。”李治中說，他意識到，自己可以把復雜的癌癥知識傳達給非專業人士，用最簡單、最清晰的表達解答他們的困惑。

　　嚴謹，但不晦澀

　　從那時起，李治中就在腦海中排列想要寫成科普小文的主題：癌癥為什么死人、癌癥患者為什么越來越多、兒童為什么會得癌癥、怎么才能用上國外最新的抗癌藥……

　　他第一次真正下筆是2013年8月，寫癌癥和腫瘤的區別。這篇1000多字的小文，只用了不到2小時。他詳細解釋了腫瘤和癌癥不是一個概念，只有惡性腫瘤才算癌癥，但癌癥還包括血液類的癌癥。

　　之后的幾篇，寫作難度越來越大，需要查閱許多資料。有時，為了一篇1000多字的小文，他要花去10個小時：查文獻、找研究數據，下筆寫稿，寫完后還要修改。

　　“我會把十幾年前那個迷茫的自己作為科普對象，用最淺顯的語言去表達”。李治中說。

　　那時，李治中還在公司里研究癌癥新藥，同事們覺得做科普這事兒很新鮮。李治中當時的老板李南欣說，此前，能緊跟新藥發展且真正針對病人和醫生的科普太欠缺。沒多久，包括李南欣在內的幾名同事加入了寫作。

　　說起自己的科普文，李治中認為科學嚴謹非常重要。一次，李治中和好友張洪濤一起寫了一篇豆漿是否會導致乳腺癌的小文，之所以要寫，是因為他也困惑。寫作前，他們問了七八位國內外的乳腺癌專家，大家的意見并不一致。有人說豆漿會導致乳腺癌，但給不出科學依據；有人說不會，還給他們找來了一些論文。

　　看完了這些研究結果，李治中和張洪濤發現沒有證據表明豆漿會導致乳腺癌，相反，食用大豆還有可能減少乳腺癌的發生。“到最后你會發現，第一要相信人，第二不要太相信人，要更相信文獻。文獻是經過許多專業人士分析判斷的產物，肯定比人的直覺靠譜”。

　　2015年1月，清華大學出版社的圖書編輯胡洪濤在“科學網”發現了一篇與癌癥作斗爭的科普文，他看了幾行就停不下來了，一口氣讀了十多篇，全是李治中的。他訝異于這個人竟然能把癌癥科普寫得像小說一樣生動，“就像在和你聊天”。

　　胡洪濤很快聯系上了李治中，想把他的文章匯編成書。2015年9月，李治中的第一本書《癌癥 真相》出版，至今銷量已超過20萬。

　　2018年9月，李治中新書《深呼吸 菠蘿解密肺癌》的發布會后，一位看上去50多歲的老大哥跑到臺前拉住了李治中的手。

　　李治中后來了解到，2016年，那位老大哥被診斷為晚期肺癌，腦轉移，醫生說最多還能再活幾個月。大哥在微信上看到李治中介紹免疫治療和PD-1藥物的文章后去試了試，真的有效果。

　　辟謠趕不上造謠、傳謠

　　在李治中的眾多科普文中，駁斥與癌癥相關的謠言是一個重要方面。“太多人聽了癌癥謠言上當受騙，花了很多冤枉錢，最后人財兩空。”

　　今年春節，“瘧原蟲治愈癌癥”的新聞鋪天蓋地，新聞提到，有實驗表明瘧原蟲能夠治愈癌癥。大批癌癥患者在李治中的公號后臺留言，詢問消息真假，還問如何能夠參加這樣的臨床試驗。

　　李治中立即寫了一篇科普文，告訴患者這是早期研究，療效和副作用未知，“很多核心的科學問題還沒有被回答”，希望患者謹慎對待，不要輕易嘗試。

　　類似的事，他做過許多。魏則西事件發生后，他找出2年前寫的免疫治療科普文，在公號上重發，告訴人們不要再上當受騙；一個女明星接受偏方治療去世的新聞在網絡爆炸后，他又快速撰文普及這種治療的危害性。

　　“但是我辟謠的速度還是趕不上謠言傳播的速度啊。”李治中感慨，由于信息鴻溝，國內不少人相信吃保健品能夠治療癌癥，他希望人們養成更加科學的思維方式，學會分辨哪些說法是謠言。“相對簡單的方法是，看看文章后有沒有參考文獻、科學依據、研究出處。如果沒有，那多半是騙人的。”

　　他的每一篇科普文后，幾乎都有一長串參考文獻，“這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但在國內，許多讀者沒有耐心閱讀完一篇長文。

　　這讓李治中有些無奈：我的一篇文章花了那么久的時間去寫，用科學和數據解釋了那么多，卻沒多少人愿意讀。

　　他發現，與科學的論據、清晰的論證過程相比，多數人更喜歡專業人士直接給出確定的結論，“就像大家總想知道，喝豆漿會增加乳腺癌發病幾率是不是真的，你只要告訴他不是，這就夠了。”

　　為了適應這樣的傳播方式，李治中會在科學論證后交出一個結論，他還嘗試用更接地氣的方式科普辟謠，比如在微信公號里發語音，告訴大家某個事情不能信。

　　因為辟謠，李治中也招來了不少罵聲。

　　2018年，他的一篇喝酒致癌的文章閱讀量迅速超過200萬，罵聲也接踵而至。“表達情緒的有，罵臟話的也有，但沒有一個人是用科學依據反駁我。”李治中說，那是他被罵得最慘的一次，罵他的人幾乎全是愛喝酒的中老年男性。“如果幾年前收到這種留言，我還有點難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偶爾也會有人對李治中文章的科學性產生質疑。

　　李治中曾在一篇科普文中提到一個專業名詞“客觀應答率”（ORR），指癌癥化療患者評估療效。但普通人看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他就把它解釋成了腫瘤顯著縮小的比例。有同行認為這樣的表達不嚴謹：ORR專指基線病灶長徑總和縮小≥30%，李治中只說縮小，不夠清晰。“但大眾真的在乎是體積縮小還是直徑縮小嗎？”李治中認為，在通俗易懂和科學嚴謹性之間，科普文需要一個平衡。

　　兒童癌癥公益新征程

　　2018年除夕，李治中從美國的藥企辭職，回國做兒童癌癥公益。

　　寫癌癥科普的這幾年，他經常收到患癌兒童家長的來信，問他有沒有新的癌癥藥物、更好的治療方法、怎么找到就醫信息。他分出一部分精力，為家長們撰寫兒童癌癥科普，翻譯國外最前沿的資料。他還和朋友們成立了專門針對兒童癌癥的網站——向日葵兒童。網站上有100多種兒童癌癥的資料，每種都包括了治療手段、康復手段、研究者、醫院信息等，像一個兒童癌癥百科。

　　在這個過程中，李治中發現不僅兒童癌癥的科普很少，就連兒童癌癥的新藥也幾乎無人關注——過去近30年，全球藥企開發了200多個抗癌新藥，但只有3個是治療兒童癌癥的。

　　對于李治中，放棄美國的職位和規律的生活并不容易。轉換職業賽道后，他將絕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兒童癌癥的科普、兒童癌癥新藥研發和公益活動中。

　　現在，他的時間非常緊張，除了每天6小時睡眠外，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工作。最夸張時，一天會飛到4個不同的城市出差，“我現在是一個創業者的狀態”。

　　但他仍會擠出時間寫科普文、辟謠文。他會在不同城市的機場，在機艙里、火車上寫下那些與癌癥、科學有關的文字。“如果你能一口氣讀完我的科普書，就是對我最好的評價。”

　　[同題問答]

　　1

　　新京報：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李治中：我轉換了職業跑道，從一個科研工作者轉換成了全職公益人和科普作家。

　　2

　　新京報：未來，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有什么期待？

　　李治中：希望中國能涌現出一批非常優秀的人才，在各方面有專長的人才。他們能全職加入公益組織，并且持續做下去，通過做公益能夠養家糊口，同時為社會做出貢獻。

　　3

　　新京報：未來，你對國家社會有怎樣的期待？

　　李治中：我希望中國的社會能越來越關注弱勢群體，尤其是少數人群的利益，包括兒童癌癥，也包括兒童罕見病群體，能夠真正為他們著想，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延長他們的生命。

　　我覺得新青年就是遵循自己的內心，不被社會的條條框框所限制，再尋找最適合自己的職業道路和生活道路。 ——李治中

　　采寫/新京報記者 吳靖

　　攝影/新京報記者 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