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夾金山 一個藏族鄉村的“成年禮”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楊濤 羅志強 紀陳杰攝影報道
又是一年綠絨蒿花開,夾金山上白雪皚皚,山下青衣江源迎來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位于四川省雅安市寶興縣縣城西側青衣江畔的紅軍長征翻越夾金山紀念館外,藏族女子馬花站在廣場上,凝視著身邊的雕像,神情肅穆。雕像刻畫的是一位藏族青年手指遠方,正向身邊的紅軍戰士訴說著什么。
這里鐫刻下的是一段歷史,也是馬花家族的驕傲。
“那是我爺爺,當年他提著馬燈,多次爬雪山為紅軍帶路,戰士們便給他取名‘馬燈紅’。”作為紀念館的一名特殊講解員,馬花很少主動對人提起這段往事。在她每天講述的那些并不遙遠的烽火故事中,在游客們所處的紀念館里,在這座小城最顯眼的廣場雕塑上,都有她爺爺馬登洪的身影。
馬花覺得,這樣的自豪應該放在心里。所以,從爺爺開始,他們家就改姓馬,甚至留下了一個傳統:將獨立攀登夾金山,作為馬家后人的“成年禮”。在她的家鄉四川省雅安市寶興縣磽磧(qiāo qì)藏族鄉,這也是很多藏族青年的共同經歷。事實上,這里的多數村民都擁有一段紅色記憶:他們的長輩,有的打開家門照顧紅軍傷員,有人參加革命,留下傳奇。
2021年6月18日,是紅軍長征翻越夾金山86周年紀念日。這一天,夾金山上積雪依舊,一如當年紅軍到達時;山下磽磧鄉村,那些埋藏于阡陌小道中的紅色記憶,正在被人喚醒。
紅軍向導馬登洪后代馬花
他們不是“霉老二”
在磽磧,房前屋后都是青山,高低錯落,連向遠方的白雪冰峰。
86年前,得知紅軍將抵達,村民們躲進了青山的大小褶皺里。他們害怕這支隊伍是和土豪劣紳一樣的“霉老二”,只會欺壓百姓。
“他們才不是‘霉老二’!”66歲的藏族老人王康林從小就聽老人講,紅軍抵達磽磧后,不進百姓的房屋,不拿一針一線。累了,就坐在道路兩旁休息;餓了,就吃自己帶的干糧炒面。
如今,代代相傳下,這些故事,早已成為磽磧人的集體記憶。
從寶興縣城到磽磧的路上,青衣江蜿蜒而過。江邊峭壁上的小孔,有的是紅軍經過時搶修棧道留下的;靠近村子,兩座鍋莊房靜默已久,紅軍主力軍團曾在這里誓師翻越夾金山;再往前走,曾經的涼水井旁,古木參天,紅軍在此露宿,飲馬休息,他們走后,村民們把這里改名為“紅軍井”……
那是一支經歷了漫長跋涉的隊伍。
在抵達寶興前,他們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彝海結盟、激戰菩薩崗、飛奪瀘定橋……抵達磽磧后,又有終年積雪、空氣稀薄的夾金山橫亙在前,只有翻越大雪山,他們才能以最小損失,和懋功地區的紅四方面軍會師。
“條件那么艱苦,但他們很樂觀。”在磽磧流傳的故事里,紅軍戰士們挖野菜、吃干糧、圍著火堆過夜,笛子聲、歌聲、談笑聲,熱鬧了整個夾金山麓。
1935年6月12日拂曉,紅二師四團帶著干糧、干辣椒、燒酒等,拄著木棍竹竿,沿著崎嶇狹窄的山路,迎著襲人的寒氣,穿過迷漫的晨霧,經筲箕窩、一支箭、五道拐,率先向夾金山頂爬去。
彼時夾金山上,漫天飛雪。最可怕的是雪塘,看著不顯眼,人一旦踩上去,就要陷到雪窩子里,再也爬不起來。要避開這些雪塘,只能靠熟悉路的向導領著,沿著用石頭壘起來的“望桿”行進。
后來,主動提出為紅軍帶路的馬花爺爺,將這一路震撼,講了一輩子。他講得最多的,不是衣著襤褸的隊伍在暴雪中手拉手向上走的艱難,不是氣候多變,核桃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砸下時無處躲藏的無奈,不是有戰士想休息結果再也沒醒來的遺憾。
他講述最多的,是在臨出發的夜晚,紅軍怕他冷,將一床毯子蓋到他身上。
“爺爺說,那樣的關心,是做不得假的。”馬花說。
大山孩子們的傳承
86年前,當那樣一支衣著襤褸卻眼神堅定的隊伍,慢慢爬下夾金山時,這些世代生活在大山里的人們,開始改變。
在磽磧,如果說藏族青年馬登洪的高光時刻,是走進同樣年輕的紅軍隊伍,那么,到了下一代,很多人的高光時刻,同樣和部隊脫不開關系。
19歲那年,少年王康林從磽磧出發,他走了兩天兩夜到達寶興,在縣城參軍入伍后,列車駛出平原,一路而上,將這群新兵帶到蘭州。
大山的孩子,參軍的種子是在父輩關于紅軍翻越夾金山的講述中種下的,又在綠色軍營拔節而起,成為理想的大樹。
在酒泉衛星發射基地,荒漠戈壁中,王康林和戰友們日夜守護的“大家伙”,在1975年11月26日凌空而起。那是我國成功發射的第一顆返回式遙感人造地球衛星,他和戰友們相擁而泣。
那時,王康林并未意識到,這顆衛星正常運行,標志著我國成為繼美、蘇之后第三個掌握衛星回收技術的國家。此后,他在酒泉衛星發射基地,一路見證中國航天探索的新高度。
其實,到了王康林這一代,磽磧青年參軍的數量,占到了整個寶興的三分之一。這個雪山下封閉的小鄉村,被紅軍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從小聽著紅軍過雪山的故事,我們去參軍是理所應當的選擇。”坐在自家門前,姜樹森將煙抽得“叭叭”響。報名參軍那年,他已經21歲,超齡了,被婉拒后,他立馬火了,“當年紅軍從我們那兒開始爬雪山,我們磽磧男娃兒就是要去軍營。”如今,他已經73歲,最寶貝的物什是掛在客廳最顯眼位置的照片,那是1995年2157位全國勞模的合照。
“你能看見我嗎,我那么明顯,就是戴著帽子那個。”老爺子中氣十足地問道。面對只有小指尖大小的頭像,他掏出手機,把攝像頭當作放大鏡,一個個劃過,“看,就在這里,這就是我,多明顯。”
退休前,他是磽磧鄉澤根村的村支部書記,在帶領全村人搞生產的年代,他的口頭禪就是,“再難都沒有紅軍爬雪山難。”
類似的,還有馬花的父親馬文禮,他生于牛棚,從小聽父親講為紅軍帶路的故事。長大后,自然是參軍入伍,成為一名鐵道兵戰士。1985年,他轉業回鄉,在磽磧派出所工作多年,直到2009年退休,“生活在新時代,我比我父親幸運多了。
和平年代的“成年禮”
馬家人鮮少對外提及,紅軍離開后,國民黨追兵也來到夾金山下,大肆搜捕給紅軍提供了幫助的百姓。為了避難,馬登洪到山那邊做了十多年長工,直到當地解放后才回到家鄉。
“爺爺對這段經歷很自豪。”如今,對于馬花全家而言,獨自去爬一次夾金山,是屬于他們的“成年禮。”
馬花高二時,馬文禮讓她徒步翻越夾金山,去體驗當年紅軍的艱辛。于是,她早上7點出發,次日凌晨才抵達。她記得明明累得全身發抖,心里卻涌起一股力量,“感覺以后什么都打不倒我。”如今,馬花在寶興縣城上班。她的工作,就是將當年紅軍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留在家鄉的年輕人還有王康林的兒子阿泰。在“紅軍井”邊上,他的創業從一個菌菇基地開始。如今,這個菌菇基地能為當地提供超過30人的就業機會,年產值達到百萬元,“和平年代,我們建設家鄉,也可以是一種理想呀。”
2021年,建黨百年。這里豐富的紅色旅游資源帶動起紅色旅游,沿國道351線從寶興縣城來到夾金山下的磽磧鄉,再到海拔4114米的夾金山埡口,一路都有前來致敬長征的參觀者,他們走紅軍小道,聽紅軍故事。
2020年以來,寶興縣紅色旅游景點已接待游客20余萬人次,實現旅游綜合收入約10億元。從過去到未來,紅軍留下的“禮物”,一直都在以各種形式,回饋著這一方土地。
這個初夏,王康林編了一首歌,藏語和漢語夾雜的歌聲在夾金山山頭響起:
“1935年,紅軍長征到磽磧。翻越夾金山,帶路馬登洪……紅軍精神在,雪山豐碑長……”
歌聲悠遠。從磽磧到夾金山的公路邊,青山環繞,野花怒放,手掌模樣的藤蔓四處延展。在原磽磧場鎮后的山梁上,一棵松樹郁郁蔥蔥,那是當年百姓們沿著紅軍翻山走過的路,搜尋到的紅軍遺體安葬處。當時,他們特意在烈士的墳旁栽下一棵松樹,每年憑吊懷念。
如今,這棵松樹已長成蟠龍雨傘狀的大樹,當地人稱“紅軍傘”。距離紅軍第一次抵達這里,翻越夾金山,已經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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